始得西山宴遊記
題引
本文寫於元和四年，是柳宗元參加王叔文的改革，被貶永州的第五年所寫。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是《永州八記》的第一篇，起到開宗明義、領帶各篇的作用。
本文以「始」字貫穿全文，是文眼所在。作者寄情山水，寫偶識西山的欣喜，寫西山形勢的高峻，寫宴飲之樂，寫與自然的融合，表露自己的傲世情懷。
📖 正文
自余為僇人
，居是州，恒惴慄。其隙也，則施施而行，漫漫而遊。日與其徒上高山，入深林，窮迴溪，幽泉怪石，無遠不到。到則披草而坐，傾壺而醉。醉則更相枕以臥，臥而夢。意有所極，夢亦同趣。覺而起，起而歸。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，皆我有也，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今年九月二十八日，因坐法華
西亭，望西山，始指異之。遂命僕過湘江，緣染溪，斫榛莽。焚茅茷，窮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，箕踞而遨，則凡數州之土壤，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勢，岈然窪然，若垤若穴，尺寸千里，攢蹙累積，莫得遯隱。縈青繚白，外與天際，四望如一。然後知是山之特出，不與培塿為類。悠悠乎與顥氣俱，而莫得其涯；洋洋乎與造物者遊，而不知其所窮。引觴滿酌，頹然就醉，不知日之入。蒼然暮色，自遠而至，至無所見，而猶不欲歸。心凝形釋，與萬化冥合。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，遊於是乎始，故為之文以志。是歲元和四年也。📝 語譯
自從我被貶謫成罪人，居住在永州，內心經常憂懼不安。在閒暇之時，就緩步徐行，漫無目的地遊逛。每天和同伴爬上高山，深入山林，走到迂迴曲折的溪流盡頭，凡是有幽僻清泉或是嶙峋怪石的地方，無論多遠沒有不到的。到了那裏就撥開草坐下來，倒盡壺裏的酒喝到醉。醉了就互相倚靠在他人身上睡，睡著了便做起夢來。心中想到哪裏，夢也同樣會到哪裏。睡醒了就起來，起來後就回家。我以為凡是永州山水中形態奇異的，我都已經遊覽過了，然而卻不曾發覺西山景觀的奇特。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，因爲坐在法華寺的西亭，遠望西山，才指著它覺得非常驚異。就叫僕人一起渡過湘江，沿著染溪，砍伐叢生的草木，焚燒茂密的茅草，直到山頂為止。我們攀援着登上西山，伸開兩腿隨意坐下遊目四顧，凡是附近幾州的土地，都在我們的座席之下。那高低不平的地勢，有的隆起像土堆，有的凹陷像洞穴，千里之遙的景物收縮聚集在尺寸之間，無法逃出我們的視線。青山和白雲相互環繞，與天相接，從四面望去有如一體。然後我才知道西山的奇特，和一般的小山大不相同。西山的久遠與天地大氣同生，而不知始於何時；西山的廣闊與天地自然同在，而看不到盡頭。我們舉起酒杯斟滿了酒，一直喝到醉倒，連太陽下山都不知道。昏暗的暮色，從遠處籠罩過來，直到什麼也看不見，還是不想回去。只覺得心神凝聚安定，形體得到解放，彷彿與天地萬物融合為一體。 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未曾真正遊賞，真正的遊賞是從這一次開始，所以我寫了這篇文章來記載。這一年，是憲宗元和四年。
📜 字詞釋義
📜 字詞釋義
- 僇人：指罪人。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的永貞革新，革新失敗後受牽連而被貶永州司馬，故以此自稱。僇：同「戮」，刑戮。
- 恒：恆常、經常。
- 惴：恐懼。
- 慄：戰慄。
- 隙：空隙，指公務之餘的時間。
- 施施：徐徐地行走的樣子。或解作喜悅自得的樣子。
- 漫漫：隨意、無拘無束的樣子。
- 徒：意氣相投的朋友。張衡《思玄賦》：「朋精粹而為徒。」
- 窮：窮盡，指走到溪水盡頭處，動詞。
- 迴：迂迴曲折。
- 幽 泉：清幽、僻靜的泉水。
- 披：用手撥開。
- 枕：以頭枕物。
- 極：至、到。
- 趣：情趣、意境；或通「趨」，前往、朝着某方向。
- 覺：醒過來。
- 西山：位於永州城西，即今湖南省永州市。
- 法華西亭：位於永州法華寺西面，為柳宗元所建。《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》：「余時謫為州司馬，官外乎常員，而心得無事。乃取官之祿秩，以為其亭，其高且廣，蓋方丈者二焉。」
- 異：作動詞用，感到詫異、驚訝，在此句中解作褒義的驚喜。
- 湘江：別稱瀟湘，湖南省最大河流。
- 緣：沿着、順着。
- 染溪：又名冉溪，柳宗元更名曰愚溪。
- 斫：砍伐。
- 榛莽：雜亂叢生的草木。
- 茷：草葉茂盛的樣子。
- 箕踞：張開雙腿而坐，形如筲箕，指輕鬆隨意、不拘禮節的坐姿。
- 遨：隨意遊玩，在此句中解作游目四顧。
- 土壤：土地。
- 衽席：座席。衽：
- 岈：山谷深邃。；亦讀作
- 窪：一作「洼」，低凹。
- 垤：蟻窩外沿堆積之浮土。
- 攢蹙累積：形容山勢之緊迫聚集，層疊累積。攢：聚集。 蹙：緊迫。累：堆疊。積：積聚。
- 遯隱：隱藏。遯：通「遁」。
- 縈青繚白：意謂青山白水綢繆纏繞。縈：縈繞、環繞。繚：繚繞、纏繞。青：指山。白：指水。
- 際：相連、匯合，作動詞用。
- 培塿：隆起的小丘。培塿。《方言》：「冢，秦晉之間……或謂之培……自關而東謂之丘，小者謂之塿。」郭璞注：「培塿，亦堆高之貌。」
- 顥氣：指洋溢天地之間的大氣。顥：通「灝」。
- 涯：邊際、極限。
- 洋洋：廣大無涯的樣子。
- 窮：盡頭處。
- 引：取、拿起。
- 觴：酒器。
- 酌：斟酒。
- 頹然：萎靡。這裏形容作者站不穩、醉醺醺的樣子。
- 蒼然暮色：暮色深沉。蒼：青色、深綠色。色：景色、天色。
- 心凝形釋：心神凝聚，形體不受拘束。凝：凝聚。釋：釋放，把塵世的禮俗規範豁出去。
- 萬化：萬物，這裏指大自然。
- 冥合：相互契合。冥
- 嚮：通「向」，從前、過往。
- 未始：未嘗、不曾。
- 志：通「誌」，記述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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🦹 名人小傳
柳宗元（公元前 773 — 819），唐代文學家、思想家，字子厚，河東（今山西永濟縣）人，人稱「柳河東」，晚年貶為柳州刺史，故又稱「柳柳州」。與韓愈齊名，為唐宋八大家之一。柳宗元的山水遊記對後世遊記散文的發展有重大影響，《永州八記》是這方面的代表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