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談教訓(節錄)

錢鍾書

📖 正文

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,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,只是教訓旁人,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。古書上說「能受盡言」的是「善人」,見解不免膚淺。真正的善人,有施無受,只許他教訓人,從不肯受人教訓,這就是所謂「自我犧牲精神」。

從藝術的人生觀變到道學的人生觀可以說是人生新時期的產生。但是,每一時期的開始同時也是另一時期的沒落。譬如在有職業的人的眼裏,早餐是今天的開始,吃飽了可以工作;而從一夜打牌、通宵跳舞的有閒階級看來,早餐只是昨宵的結束,吃飽了好睡覺。道德教訓的產生也許正是文學創作的死亡。這裏我全沒有褒貶輕重之意,因為教訓和創作的價值高低,全看人來定。有人的文學創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說教,倒不如乾脆去談道學;反過來說,有人的道學,能以無為有,將假充真,大可以和詩歌、小說、謠言、謊話同樣算得創作。

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,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,那是假道學。我們的回答是:假道學有什麼不好呢?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。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,那有什麼稀奇;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,這才見得本領。有學問能教書,不過見得有學問;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,好比無本錢的生意,那就是藝術了。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,只像店家替存貨登廣告,不免自我標榜;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,方見得大公無我,樂道人善,愈證明道德的偉大。

更進一層說,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,反會慢慢地喪失他原有的道德。拉維斯福哥《刪去的格言》裏說:「道學家像賽納卡之流,並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;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。」你覺得旁人不好,需要你的教訓,你不由自主地擺起架子來,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,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,強迫旁人來學你。以才學驕人,你並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,以貧賤驕人,你並不以驕傲而變成富貴,但是,道德跟驕傲是不能並立的。世界上的大罪惡,大殘忍——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——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幹的。沒有道德的人犯罪,自己明白是罪;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,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代價。上帝要懲罰人類,有時來一個荒年,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,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,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實現不了的理想,伴隨着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動力,融合成不自覺的驕傲。基督教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。王陽明《傳習錄》卷三也說:「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,有我即傲,眾惡之魁。」照此說來,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。反過來講,假道學家提倡道德,倒往往弄假成真,習慣轉化為自然,真正地改進了一點兒品行。調情可成戀愛,模仿引進創造,附庸風雅會養成內行的鑒賞,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牌起的。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。不過,假也好,真也好,行善必有善報。真道學死後也許可以升天堂,假道學生前就上講堂。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!

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;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。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。依照莎士比亞戲裏王子漢姆雷德罵他未婚妻的話,女子化妝打扮,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。假道學也就是美容的藝術——

寫到這裏,我忽然心血來潮。這篇文章不恰恰也在教訓人麼?難道我自己也人到中年,走到生命的半路了!白紙上的黑字是收不回來的,扯個淡收場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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